唐张怀瓘书议昔仲尼修书，始自尧舜，天下焕乎有文章。文章发挥，书道尚矣。夏殷之世，能者挺生。秦汉之间，诸体间出。元猷冥运，妙用天资。追虚捕伪，鬼神不容其潜匿；而通微应变，言象不测其存亡。奇宝盈乎东山，明珠溢乎南海。其道有贵而弥圣，其迹有秘而莫传。理不可尽之于词，妙不可穷之于笔，非夫通玄达微，何可至于此乎？乃不朽之盛事，故叙而论之。夫草木各务生气，不自埋没，况禽兽乎？况人乎？猛兽鸷鸟，神彩各异，道书法此。其古文篆籀，时罕行用者，皆阙而不议。议者真正、稿草之间，或麟凤一毛，龟龙片甲，亦先不录。其有名迹俱显者一十九人，列之于后：崔瑗、张芝、张昶、钟繇 锺繇、钟会、
韦诞、皇象、嵇康、卫瓘、卫夫人、索靖、谢安、王导、王敦、王廙、
王洽、王珉、王羲之、王献之。
然则千百年间，得其妙者，不越此十数人，各能声飞万里，荣跃百代。惟逸少笔迹遒润，独擅一家之美，天质自然，风神盖代。且其道微而味薄，固常人莫之能学；其理隐而意深，固天下寡于知音。昔为评者数家，既无文词，则何以立说？何为取象其势，仿佛其形，似知其门而未知其奥，是以言论不能辨明。夫于其道不通，出其言不断，加之词寡典要，理乏研精，下述贤哲之殊能，况有丘明之新意，悠悠之说，不足动人。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，皆有深意，以见其志，览之即令了然。若与面会，则有智昏菽麦，混白黑于胸襟；若心悟精微，图古今于掌握。玄妙之意，出于物类之表，幽深之理，伏于杳冥之间，岂常情之所能测？非有独闻之听，独见之明，不可议无声之音，无形之相。夫诵圣人之语，不如亲闻其言；评先贤之书，必不能尽其深意。有千年明镜，可以照人之不疲；琉璃屏风，可以洞彻无碍。今虽录其品格，岂独称其才能？皆先其天性，后其学习，纵异形体奇彻，以情理一贯，终不出于洪荒之外，必不离于工拙之间。然智则无涯，法固不定，具以风神骨气者居上，妍美功用者居下。真书：
逸少第一，元常第二，世将第三，子敬第四，士季第五，文静第六，茂宏第七。行书：
逸少第一，子敬第二，元常第三，
伯英第四，伯玉第五，季琰第六，
敬和第七，茂宏第八，安石第九。章草：
子玉第一，伯英第二，幼安第三，伯玉第四，逸少第五，士季第六，
子敬第七，休明第八。
草书：伯英创立规范，得物象之形，均造化之理。然其法太古，质不剖断，以此为少，而有推轮草意之妙。后学得渔猎其中，宜为第一。草书：
伯英第一，叔夜第二，子敬第三，
处仲第四，世将第五，仲将第六，士季第七，逸少第八。
或曰：「问此品之中，诸子岂能悉过于逸少？」答曰：「人之材能，各有长短。诸子于草，各有性识，精魄超然，神彩射人。逸少则格律非高，功夫又少，虽圆丰妍美，乃乏神气，无戈戟铦锐可畏，无物象生动可奇，是以劣于诸子。」得重名者，以真行故也。举世莫之能晓，悉以为真草一槩。若所见与诸子雷同，则何烦有论。今制品格，以代权衡，于物无情，不饶不损，惟以理伏，颇能面质。冀合规于元匹，殊不顾于聋俗。无眼有耳，但闻是逸少，必暗然悬伏，何必须见，见与不见一也。虽自谓为鉴，旁观如三岁婴儿，岂敢轻量鼎之轻重哉？伯牙、子期，不易相遇，造章甫者，当售衣冠之士，本不为于越人也。然草与真有异，真则字终意亦终，草则行尽势未尽。或烟收雾合，或电激星流，以风骨为体，以变化为用。有类云霞聚散，触过成形；龙虎威神，飞动增势。岩谷相倾于崄峻，山水各务于高深。囊括万殊，裁成一相。或奇以骋纵横之志，或托以散郁结之怀。虽至贵不能抑其高，虽妙算不能量其力。是以无为勿用，同自然之功；物类其形，得造化之理。皆不知其然也，可以心契，不可以言宣。观之者似入庙见神，如窥谷无底。俯猛兽之牙爪，逼利剑之锋芒。肃然危然，方知草之微妙也。子敬年十五六时，尝白其父云：「古之章草，未能宏逸。今穷伪略之理，极草纵之致，不若草行之间，于往法固殊，大人宜改体。」且法既不定，事贵变通，然古法亦局而执。子敬才高识远，行草之外，更开一门。夫行书非草非真，离方遁圆，在乎季孟之间。兼真者谓之真行，带草者谓之行草。子敬之法，非草非行，流便于行，草又处其中间，无籍因循，宁拘制则，挺然秀出，务于简易，情驰神纵，超逸优游。临事制宜，从意适便。有若风行水散，润色开花，笔法体势之中，最为风流者也。逸少秉真行之要，子敬执行草之权。父之灵和，子之神俊，皆古今之独绝也。世人虽不能甄别，但闻二王，莫不心醉。是知德不可伪立，名不可虚成。然荆山之下，玉石参差，或价贱同于瓦砾，或价贵重于连城，其八分即二王之石也。子敬之后，羊、薄嗣之。宋、齐之间，此体弥尚。谢灵运尤为秀杰。近者虞世南亦工此法。或君长告令，公务殷繁，可以应机，可以赴速；或四海尺牍，千里相闻，迹乃含情，言惟叙事，披封不觉欣然独笑，虽则不面，其若面为！妙用玄通，邻于神化。然此论虽不足搜索至真之理，亦可谓张皇墨妙之门。但能精求，自可意得。思之不已，神将造之，理与道通，必然灵应。有志小学，岂不勉欤！古之名手，但能其事，不能言其意。今仆虽不能其事，而辄言其意。诸子亦有所不足，或少运动及崄峻，或少波势及纵，学者宜自损益也。异能殊美，莫不备矣。然道合者千载比肩，若死而有知，岂无神交者也。逸少草有女郎材，无丈夫气，不足贵也。贤人君子，非愚于此而智于彼，知与不知，用与不用也。书道亦尔，虽贱于此而贵于彼，鉴与不鉴也。知能虽定，赏遇在时也。嵇叔夜身长七尺六寸，美音声，伟容色。虽土木形体，而龙章凤姿，天质自然。加以孝友温恭，吾慕其为人。常有其草写绝交书一纸，非常宝惜。有人与吾两纸王右军书不易。近于李造处见全书，了然知公平生志气，若与面焉。后有远识者，览此论当亦悉心矣。夫人知者智，自知者明。论人才能，先文而后墨。羲、献等十九人，皆兼文墨。乾元元年四月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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